2007年5月26日 星期六

黃春明:我的文學生活

作者: JamesC (JamesC) 站內: P_jamesc
標題: [轉錄]黃春明:我的文學生活
時間: Sun May 27 10:35:49 2007

※ 本文轉錄自 [NTHU_Talk] 看板

作者: turtleknight () 站內: NTHU_Talk
標題: 黃春明:我的文學生活
時間: Sun May 27 00:17:41 2007

##CONTINUE## X! 丁丁大站連刪個文都會故障,逼我再重打一次= =

這是禮拜四去聽黃春明演講做的筆記,想說那天熱舞成發可能很多人錯過了
我覺得非常�店o一聽,在這個充滿腥臭理工味的冷漠校園裡,注入點人的味道,
所以大概整理了大義,若是有錯誤請包含,我沒有閃電般的記憶。

錯過了這次演講,還有舒國治、X~ 還有一個我忘了,自己查
舒國治本人我很推薦,因為在去京都前看過他一本「門外漢的京都」
是一本寫的很「懶」的散文集,很輕鬆的就可以把他看完

還要講什麼我忘了 都是丁丁大戰讓我冷靜不下來
本來要睡覺了說 X! 上面那篇文章就留下來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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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春明:我的文學生活

黃春明老師一開頭就說:「演講的題目不是我定的,這個題目『我的文學生活』讓我有些
擔心太過嚴肅枯燥,沒有人來聽。今天你們就把他當做我的故事來聽,一個「不良少年」
的故事(眾人笑),或是把他當作別人的故事來聽好了。

作家學著掌控文字,表達出他想表達的主題,這就是他的文學生活。

創作的過程必有一準備期,什麼是準備期呢?
童年培養所謂故鄉之情,故鄉是用情感來認識的。一個人的人格養成,對故鄉的感情有很
大的相關。一個對故鄉有感情的人,人格不會輕易的扭曲。一個人有多少善,多少惡,不
容易測量,對於故鄉的感情,可以用「對於故鄉土地的認識」來觀察。人愛人已經是一件
很不容易的事,但是人愛人很容易得到回應,對女朋友說我愛你,女朋友會送你個吻,對
於故鄉的愛,是精神上的,得不到故鄉的實質回應。故鄉的經驗,人與人的關係,在故鄉
曾經做過什麼事,悲傷的事,快樂的事,都成為對故鄉的感情。

我的故鄉在宜蘭羅東,求學過程並不順暢,從小就是個不良少年,打架長大,曾經被兩所
高中退學,和後母相處不合,離家出走一年,到台北尋工作,在電器行工作一年之後,覺
得還是讀書輕鬆,讀書好。便去考臺北師範學院,運氣很好的考上了,終於有臉回家。但
是在師院唸了一年書之後,又被退學了。

於是就開始在西部師範學院的流浪,沿著海岸線的師範學院都念過了,也一所所被退學,
最後拿著臺南師範學院院長的推薦函,厚著臉皮到屏東師院求校長收留我。那時候校長看
看我的學歷,便問我:「春明阿,你真是個『流學生』阿,你唸過很多師範學院,你一路
從嘉義,從台南被往南趕來這裡,你知道屏東再往南下去是什麼嗎?」

故鄉的感情,大部分人一想起故鄉,想到的便是母親。我的母親,在我八歲時就去逝了。

對於母親的印象,是很模糊了,只記得那是個龍眼很多的季節。全家因為母親生病忙得不
可交,我和弟弟偷溜出去,在路上撿龍眼仔。一路撿到廟裡去,有一群老人在廟裡,圍成
一圈,不知道在討論什麼,圈子的中心有兩個老人在下棋,我和弟弟擠到人堆中間,也不
是想聽他們再說什麼,只是湊湊熱鬧,下棋的老人嘴巴嚼著龍眼,吃完了便吐龍眼仔,龍
眼仔對我和弟弟來說是寶物阿,於是他吐一顆,我們便拾一顆。

這時候聽到一陣騷動,原來是爺爺來了,爺爺出門找我們這兩個偷溜出去的小孩。旁人見
到爺爺,便問他「阿福伯阿,拎媳婦安怎啦?」爺爺沒有回應他們,拉著我們回去,嚷道
:「拎老母要死啦,擱砥家撿龍眼仔!」

回到家裡之後,弟弟和我就被帶到房裡,我的媽媽已經很虛弱了,得的是霍亂,但兩個兒
子一回來,便睜大眼睛,想要和我們說說話。已經忘了媽媽跟我們說了什麼,但我記得最
後一句跟媽媽說得是:「媽,你看我撿這麼多龍眼仔」這也是我和媽媽最後說的一句話,
旁邊的家人聽了這句話都在哭,那時也不知道他們在哭什麼,我們就被抱出去了。

(按:這部份還是讀讀黃老師將要發表的新文章「龍眼的季節」會比我轉述來的精彩感人
的多。﹞

阿母下葬的那一天,因為我是長子,便坐在靈車前頭,後頭是阿母的棺木。到了阿母的墓
地,大家都在哭,只有我和弟弟不知道該怎麼悲傷,妹妹倒是哭的西哩嘩啦的,我和弟弟
只注意到墓地旁邊有好多桑葉,那時候流行養蠶,桑葉可以賣個好價錢,我和弟弟對看一
眼,想說我們發啦。

隔天和弟弟溜出家門,跑到媽媽的墓園採桑葉,小孩子什麼都不懂,沒有時間觀念,採桑
葉越採越高興,不知不覺天已經暗了,天色暗了就找不到回家的路,雙手捧著一大把的桑
葉在路上也丟光了,不知道該怎麼辦,在一片黑暗中,我和弟弟便開始哭。

死了母親的家又丟了兩個兒子,當然非常緊張,鄰居朋友們也幫忙拿著火把、油燈尋著這
兩個失蹤的小孩。奶奶也不知道怎麼推測的,想說我們兩個小鬼昨天才剛從墓園回來,會
不會是往那兒去了。順著那條路走,便發現正在大哭的我和弟弟。奶奶一開頭很生氣,揪
著我問我幹什麼跑到這麼遠的地方來,那時候手足無措,便參著淚水回答道:「我們去媽
媽的墓園阿。」

這消息很快的被傳開,那死了母親的黃家,兩個不滿十歲的小兒子真是孝順阿!到媽媽的
墓園哭墳!有人還說我們是二十五孝呢!

上頭有些岔開今天的主題了,今天談的是我的文學生活,說到文學,我很感謝我在出中的
一位老師,她是我的國文老師。是一位女老師,我還記得他的形象就是梳著兩條辮子,前
額有些劉海,,帶著大大的眼鏡,就像是那種在對日抗戰中,會搬個肥皂箱,在北大校園
中發表慷慨激昂愛國演講的女學生。

這位老師十分偉大,她算是我的啟蒙老師。

有回班上寫作文課,他一篇篇發改好的作文,叫到我,我走到講台前時,她低著頭跟我說

「春明阿,作文寫什麼都好,但是就是不要抄。」

我從小就是個喜歡反抗的人,便急著大聲爭辯:「老師,那篇作文是我寫的。」

這時候老師有些尷尬,她是位好老師,不會在別的學生面前數落學生,便點點頭要叫我回
座位。這時候我仍不服氣,覺得老師不相信我,便同老師說:

「老師,不然你現在出一篇題目讓我寫,我寫好了再給你改。」

老師有些訝異,想了想便說:「好,那你就寫『我的母親』。」

這時候換我有些著急了,答道:「老師,我的媽媽在我八歲的時候就死了。」

老師顯的有些抱歉,問我:「春明,那你對媽嗎還有模糊的印象嗎?」

我騎虎難下,只得答「有。」,模糊的印象誰沒有呢?然後摸摸頭回座位去了。還記得那
篇文章就以母親模糊的記憶為出發點,裡頭的內容我都還記得一清二楚,寫到我雖然不像
弟妹哭鬧著要找媽媽,但是偶爾還是會想起母親,但記憶又如此的模糊,晚上在房裡,便
望著窗外的明月和雲,希望能看見母親在天上的微笑,但卻什麼也看不到了。

這篇文章拿給老師批改時,我也沒有什麼自信,畢竟是胡亂瞎掰的,我那時八歲,哪裡會
思念母親了。但老師看完文章,居然紅著眼框對我說:「春明阿,你這篇文章寫的很感人
。」還借了我兩本書,沈從文和契克夫的短篇小說集,這兩本不是新書,而是老師看過的
,從上頭畫的線,記下的句子和眉批,看的出來老師很寶貝這兩本書,但是他卻願意借給
我,一個只會打架鬧事的小鬼。並且告訴我,你以後若要寫好文章,便要多閱讀。

所謂好的教育家就是這樣,懂的鼓勵人,國外曾有教育學者說,�伎臚l前要先想好一百句
讚美孩子的話,孩子的天真,就算你說的讚美不是事實,他也會信以為真,把讚美當做努
力的動力。我的老師常常和我聊天,有回我看了電影,哭了,跑去問他為什麼我會哭,說
我覺得自己很軟弱,他回答說:「春明,你真是個多愁善感的人。」有一次我看了很感人
的電影不哭了,又很惶恐的去問她:「老師,為什麼我不哭了,是不是因為我沒有感情?
」老師居然回道:「春明,你不哭是因為你長大了,看看你,過兩三天就長的這麼大了。
」她就是這樣的一個好老師,鼓勵我往文學的路走。

有一天上課時,學校突然來了一群人,校長帶著他們來到我們教室,老師正在上課,校長
走進來對老師說:「王老師,請你跟我來一下,有些事情要跟你談談。」老師說:「好,
那請你們等我把這堂課上完。」這時候校長突然強硬起來,說:「不行,你現在就跟我們
來。」老師只得答應。我現在回想起來才發現老師那時的從容,轉過頭來大聲的對我們說
:「同學們,你們都是大中國的好學生,將來多讀點書,好好報效國家好不好。」

忽然聽到這句話,當時我們也不覺得奇怪,只是老師就沒有再回來過了。
聽到鎮上傳說,在我的初中抓到一個共匪,不過也只是聽說而已。

時間很快的過了,初中的同學紛紛畢業,那時要反攻大陸,軍方大規模宣傳徵招年輕人加
入軍隊,很多同學進了空軍、陸軍報效國家,有些同學念國防醫學院,那些唸國防醫學院
的同學要上大體解剖,就在那些大體中,發現我們的老師,靜靜的躺在那裡。

那個時代,有異議的知識份子,不需要經過什麼審判,帶進牢裡,悶不吭聲的就被幹掉了
。屍體最快最有效率也最經濟實惠的解決方法就是用來訓練另一批的愛國志士,人家台大
醫學系十幾個人共用一具大體,國防醫學院只要兩個人就有一具大體了。

白色恐怖之後,很多圖書館裡頭的書都不見了,只要作家沒有隨著國民政府退守台灣,那
些作家的書就被視為禁書,更不用說共產主義和馬克斯了。這是很可惜的一件事。到了現
在,書很自由了,那我們該怎麼讀書呢?很多人會盯著排行榜的書瞧,我以為應從歷史留
下來的書開始讀,歷史留下來的書必有他經過時間的焠鍊,留下來的理由,光是這些書都
念不完了。

好的作家必定曾經是個讀者,比一般讀者更認真的讀者。所謂閱讀,其實就是內化書中知
識的過程。這個過程是十分愉快的。好的作家,適用平易近人的語言來寫東西,所謂專家
,不過就是一群用專有名詞把你原本懂的東西解釋成不懂得人嗎?常常自己看的懂了,看
到專家的解釋,又是霧煞煞,到最後都搞不清楚自己弄懂了沒。所以我以為好的小說是老
少咸易的,把文學用語言的方式表達出來,讓所有的人都能夠理解。

文學和藝術的東西,並不是從理論上來談的,應該把創作權還給一般大眾。所以當我聽到
一些老師抱怨,學生的作文都寫不好,「架構」都寫不好,我就很生氣的罵他們,什麼叫
做「架構」?你自己到底懂不懂「架構」,別用專有名詞來壓抑文學和藝術的創作本質。

當然,大眾的口味是被培養的,我們餵他們什麼,他們漸漸的就喜歡什麼,現在盛行的八
卦媒體,便是這麼回事。歐美國家他們每個家庭都喜愛閱讀,因為他們早已脫離了需要為
生活煩惱的時代,有時間坐下來讀書。在這個時代我們必須給大眾的,不是低級的感官享
受,諸如我昨天吃了什麼食物,好好吃好快樂,或是穿了漂亮的衣服。我們必須餵給大眾
精神上的享受,也就是文學和藝術。

另外我們必須要以寬廣的角度來看一個人所造成的社會問題,一個死刑犯之所以會殺人,
並不是因為他想要殺人,而是他所受的教育,他的父母,他的成長背景造成他變成一個死
刑犯。將死刑犯處死並不能解決社會問題,我們的社會如果生病了,還是會不停的,製造
出和他一樣的死刑犯,造成一樣的社會問題。教育是可以殺死一個死刑犯的,殺死死刑犯
心中那個做壞事的「人」,被教育殺死的死刑犯便不再是原來那個死刑犯。

所有的創意都是為了解決問題,為個人解決問題叫做創作,為大眾解決問題叫做創造。

一個作家的人生經驗,敏銳的情感,故鄉的感情,都成為他的創作的準備。就像是朋友來
家裡作客,你如果不會煮菜,就使能帶他們去上餐館,要是你會燒菜,就可以把冰箱裡頭
的東西拿出來,告訴他們外面的東西很由不健康,然後自己燒一桌營養好菜青朋友吃。

一個作家並非是天生就要成為作家,自然的情感流露,就像你挖到地下水一樣,自然而然
地流出地表,你不需要去思考這些感情是怎麼來的,就是這樣,流露出來了。擁有故鄉的
記憶之後,便成為一個會說故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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